《桑榆忆往》内容丰富,有程千帆先生的生平述略,有他的治学之道,等等。而我感兴趣的一个方面是散见于此书中有关研究生培养的内容。这些有些是作者所记,有些是他的学生下课之后,“退而书诸绅”保留下来的。在我看来,皆可作为珍贵的教育史资料,嘉惠后人。
程千帆先生是治古典文学的,他的研究生培养
程先生培养研究生,首先注重的是在思想观念上给他们提出一个总体要求。他将这一要求概括为八个字:“敬业、乐群、勤奋、谦虚”。所谓“敬业”,“是指你对你所从事的事业应抱一种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,学习目的要十分明确,不能把读博士学位当成个人的功名”(《桑榆忆往》,第177页。以下出自该书的引文不另注)。“乐群”,“就是说师生之间、同学之间……要在学习上互相帮助,在道德品质上互相规劝、互相学习”;至于“勤奋”,不仅是抓紧时间多读书,而且要兴趣广泛一些,“还需要自己去补很多东西,知识面要扩大一些,不要读了古代文学博士生以后,连高晓声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,现代、当代文学一点也不看,那也很难得到学位。特别是一些西方的文艺理论、美学著作,自己要看一看,兴趣广泛一些”。
在“勤奋”这一点上,程先生实际上连带提出了人才培养中的“通识”、“通才”问题。当今的研究生教育,学科门类越分越细,即使在一门学科之内,也有画地为牢,互不联通的现象。拿中文系说,学语言的不通文学,学文学的不懂语言;学外国文学的,往往对本国文学不屑一顾;学古代的,也常常对现当代瞠目不知所对。学科细化,诚然有利于向专精发展,但也会使知识视野变得狭窄,长远来看,是不利于学科知识拓展的。程先生提出古典文学博士生也要知道现当代、外国文学,也要学习西方文艺、美学理论,无疑是为当今的研究生教育下一针砭。
总体要求的最后一项,是“谦虚”。程先生认为,青年人有点骄傲是自信的表现,值得鼓励。“但要掌握分寸。如果一点也不表现自己,那是学术的‘乡愿’。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,但发现错误一定要改”。他以自己为例,说明“谦虚不难在一张白纸,难在小有成就时”。
总体要求可说是治学的一般原则。程先生对研究生治学具体门径的指点,亦别具风格。
第一,关于学术规范问题。对于学术基本规范,程先生是把它放在“敬业”原则里来认识的,强调要在“科学程序”这个层面认识它:“例如使用文献。就要遵循严格的科学程序,弄清它的版本、卷数、真伪等等”。他要求学生“一切从基本操作开始,书写与叙述要求规范化,养成严肃的工作态度”。这些“基本操作”,包括“作业引用材料要可靠,要根据第一出处,要注明卷数、版本、出处。有异文要说明。力求对字句理解准确,是成说还是私见,要分清楚”;“凡是写文章,字体要工整,语法、修辞、用字要准确,引用资料要注明出处”;“南京大学的研究生,从硕士阶段起,就不允许写任何错别字和潦草字。你们以后写一个条子向我请假,也要写正楷字,不许写文字改革委员会没有公布的简化字(但可以写繁体字)。一定要注意语法是否正确,意思是否清楚……绝对不允许一篇作业完成后,连第二遍都不看,便向上一交”。即便是一些看起来与治学关系不大的小问题,程先生也不忘提醒学生注意。比如,当蒋寅把其译著《郁达夫――他的青春与诗》赠给程先生时,程先生便指出其题赠“程先生雅正,学生蒋寅敬赠”有不通之处:“像这样的关系应称‘千帆先生’,或者‘千帆吾师’,‘雅正’是同辈之间的客气说法,前后辈应用‘教正’或‘诲正’”。
第二,关于文章写作和发表。程先生对于文章的写作,从来就很慎重。总的来说,就是要求一篇文章必须有新意,有创见,否则不如不写。因为写作学术论文的根本目的,就是要创新,“要对科学研究作出某些贡献……如果你说出的东西没有新意、没有贡献,那这个论文便不是很有价值”。他说:“我写文章的思路基本上是一致的。就是说,一般的、很容易证明的,这样的文章我是不写的。如果文章写得像一汪清水一样,一上来一眼就能看到底,这样的文章没有必要写。总之,如果没有什么很特殊的想法最好不写……我如果觉得一个题目没有多少意思,就不写了。同时,我就情愿写得很短”。他又特别强调文章要写得“精”:“文章要尽量写得精,只拣最需要、不可不说的话说。一般的话简而精说,可说可不说的话尽量不说”。
现在学术期刊常以“规范”的名义,要求论文字数必须达到3000字或3500字以上,弄得研究生(也包括其他学者)写文章,无话找话,大量注水;还有的硬性规定,硕士或者博士学位论文,字数必须在3万或者20万字以上。这样做,如何不助长虚浮空疏的学风!
程先生强调“写文章一定要思路清晰,逻辑严密。有何观点,要拿出证据来,不要废话。写得慢不要紧,写得慢往往是由于自己没有完全想清楚而又很认真的缘故”。另外,他很注重文献学和文艺学相结合的思维方式。文献学即是要学会运用材料,审查材料,要从材料里面得出结论;文艺学就是要运用想象,在材料基础上,“从美学的观点分析理解诗人的心灵”。
对于博士生写文章,程先生也有一些特别要求。首先是眼光必须独到,要能深入问题的实质:“博士研究生要能深刻地分析现象,透过它揭示出本质的方面”。要在“精”上下功夫:“你们现在是博士研究生,写文章的档次要高点,除了观点的新颖外,内容也是面向高层的。一般的、别人已说过的不说,只说最有意义、最新颖的,那么你的文章就精了”;其次,平时多写读书报告和课程论文,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术训练过程,可以为最后写学位论文打下坚实的基础。程先生带博士生,会要求学生读一些先秦两汉的经典著作,然后根据每个人的情况,就每本著作或做札记,或做论文,要求能达到公开发表的水平。总之是“决不允许学生仅凭一篇论文就拿到博士学位。学生必须在每门课程都取得成绩以后,方能获得作论文的资格”。所谓“取得成绩”,就是要写出相应的报告或论文;在此基础上,最后是博士学位论文的写作,总的要求是“要有开拓性,或者在别人零碎不成熟的研究上建立体系性的成绩。不管是五十万字也好,十万字也好”。首先在选题上要有创新性:“毕业论文的选题,要求能解决文学史上某一悬而未决而又有意义的问题,要有独到的艺术见解,要努力创新”。其次要注意文章的精粹,即“落尽皮毛,独存精神”。至于古典文学博士论文的具体内容,因为体系构建的需要,程先生认为不宜研究单独一个作家,而应取一个诗派或一段文学史,这样最可锻炼对于问题的综合概括能力。
文章写出来,谁都想尽快发表。但程先生对学生要求很严格。程先生要求研究生的读书报告或课程论文能达到发表的水平,但最终发不发表,那是另外一回事。程先生自始至终关注的是文章的质量:“写十篇一般性的文章,不如写一篇有质量的文章。张伯伟等同学的论文都压在我这儿,要修改补充,过一两年再说发表的事”。这表明,程先生做学问写文章,是真以学术为本位,与时下一些为发表而学术者,其职志差异,真不可以道里计!
第三,关于师生互动问题。所谓师生互动,是指研究生求学期间,在学问、生活等方面要与导师建立一种较为密切的良性关系。研究生与导师的关系,不可像本科生一样疏远,而应经常联系、沟通,以切实体验导师的治学风格,学习导师的治学路径,熏染导师的人格风范,从而规范自己,获得进步。
据张宏生回忆,1981级硕士生入学后,第一个学期,程先生采取的教学方法是每周谈一次话。所谈内容,则或读书,或生活,或治学,或做人,内容丰富,形式随意。这样的师生互动,既能传达导师对学生的殷殷希望,亦能反映导师的教学思想,同时对双方保持思想沟通也有好处。至于和博士生的交流、谈话,程先生曾要求他们每两周去他家一次,有什么谈什么,“互相了解和交流,了解彼此做学问是个什么路子”。从《书绅杂录》一章,我们也可看到程先生与学生之间交往的频繁。老辈学人对这种面对面交流的执著,实际上也反映出他们对学术能否被弟子扎实掌握的关切,对学术薪火能否代代相传的焦虑。然而,这种近距离的师徒授受关系,如今已经不多见了。现在的导师,动辄招收几十个研究生,而自己又成天忙于其他事情,无暇顾及学生学业,不但谈不上每周见面,就连正常的课程教学,也常打折扣。研究生培养质量的下降,也就其来有自,不足为怪了。
研究生与导师互动,主要是为了在学术上取得进益。在这方面,程先生也颇有心得。他的一个独特的办法,就是先给学生提供一个结论,但不告诉学生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,而是要学生自己去论证。以这种合作、互动的方式,推动学生去思考,去找材料。无疑,这种方式对于培养学生的思维和有目的地进行一项工作的能力,作用显著:“所以我觉得,与学生合作,有明确的结论,也有解决的方法,可是要学生亲自做一遍,这样对他们的发展比较快”。《被开拓的诗世界》一书中的几章内容,就是程先生先提出结论,再安排当时的学生莫砺锋、张宏生分别去研究,由师生合作而成的。《校雠广义》一书也是与徐有富合作完成的。对于这种合作方式,程先生显然很得意:“我能够与有富合作写这部书,教学相长,薪尽火传,实为晚年的一大乐事”。
程先生培养研究生的原则和具体做法,从《桑榆忆往》一书看来,大抵可以归结为上述几点。程先生学问赅博,热爱教学,值得学习。而首先要学习的,我认为,还是他对人才培养的那一份真诚,其次,才是具体的方法。这份真诚,就是他说的:“我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,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。我拿出相当多的时间来和研究生谈话,改研究生的卷子……因为对研究生来说,改一回就进步一回”。程先生在南京大学培养了一大批研究生,如今大都已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中坚或者权威,如蒋寅、莫砺锋等等。所以程先生认为他在南京大学最大的成功,“就是培养了一批很好的学生”,“死也可瞑目了”。
在高校研究生连连扩招致使培养质量日益遭到人们质疑的当下,程先生对学术传承的这种责任感和自豪感,以及他独特的研究生培养原则和方法,也许显得有点老式,不时髦。但是又有什么样的新鲜招法,可以更有效地提高研究生培养质量呢?